[明] 田藝蘅 著敘
田子藝,夙厭塵囂,歷覽名勝。竊慕司馬子長之為人,窮搜遐討。固嘗飲泉覺爽,啜茶忘喧,謂非膏粱紈綺可語。愛著《煮泉小品》,與漱流枕石者商焉。考據該恰,評品允當,寔泉茗之信史也。命予敘之,刻燭以俟。予惟贊皇公之鑒水,競陵子之品茶,耽以成癖,罕有儷者。洎丁公言《茶圖》,顓論采造而未備;蔡君談《茶錄》,詳于烹試而弗精;劉伯芻、李季卿論水之宜茶者,則又互有同異;與陸鴻漸相背弛,甚可疑笑。近云間徐伯臣氏作《水品》,茶復略矣。粵若子藝所品,蓋兼昔人之所長,得川原之雋味。其器宏以深,其思沖以淡,其才清以越,具可想也。殆與泉茗相渾化者矣,不足以洗塵囂而謝膏綺乎?重違嘉懇,勉綴首簡。嘉靖首簡。嘉靖甲寅冬十月既望仁和趙觀撰。引
昔我田隱翁,嘗自委曰“泉石膏盲”。噫,夫以膏盲之病,固神醫之所不治者也;而在于泉石,則其病亦甚奇矣。余少患此病,心已忘之,而人皆咎余之不治。然遍檢方書,苦無對病之藥。偶居山中,遇淡若叟,向余曰:“此病固無恙也,子欲治之,即當煮清泉白石,加以苦茗,服之久久,雖辟谷可也,又何患于膏盲之病邪。”余敬頓首受之,遂依法調飲,自覺其效日著。因廣其意,條輯成編,以付司鼎山童,俾遇有同病之客來,便遂薦之。若有如煎金玉湯者來,慎弗出之,以取彼之鄙笑。時嘉靖甲寅秋孟中元日錢塘田藝蘅序。源泉
積陰之氣為水。水本曰源,源曰泉。水本作[古水字],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省作水。源本作原,亦作厵,從泉出廠下;廠,山巖之可居者。省作原,今作源。泉本作[古泉字],象水流出成川形也。知三字之義,而泉之品思過半矣。
山下出泉曰蒙。蒙,稚也,物稚則天全,水稚則味全,水稚則味全。顧鴻漸曰“山水上”。其曰乳泉石池漫流者,蒙之謂也。其曰瀑涌湍激者,則非蒙矣,故戒人勿食。
混混不舍,皆有神以主之,故天神引出萬物。而漢書三神,山岳其一也。
源泉必重,而泉之佳者尤重。余杭徐隱翁嘗為余言;以鳳皇山泉,較阿姥墩百花泉,便不及五錢。可見仙源之勝矣。
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皆佳品也。不厚則薄,不奇則蠢,不清則濁,不幽則喧,必無佳泉。
山不亭處,水必不亭。若亭即無源者矣。旱必易涸。石流
石,山骨也;流,水行也。山宣氣以產萬物,氣宣則脈長,故閱“山水上”。《博物志》:“石者,金之根甲。石流精以生水。”又曰:“山泉者,引地氣也。”
泉非石出者必不佳。故《楚辭》云:“飲石泉兮蔭松柏。”皇甫曾送陸羽詩:“幽期山寺遠,野飯石泉清。”梅堯塵《碧霄峰茗詩》:“烹處石泉嘉。”又云:“小石冷泉留早味。”誠可謂賞鑒者矣。
咸,感也。山無澤,則必崩;澤感而山不應,則將怒而為洪。
泉往往有伏流沙土中者,挹之不竭即可食。不然則滲潴之潦耳,雖清勿食。
流遠則味淡。須深潭渟畜,以復其味,乃可食。
泉不流者,食之有害。《博物志》:“山居之民,多癭腫疾,由于飲泉之下不流者。”
泉涌出曰濆。在在所稱珍珠泉者,皆氣盛而脈涌耳,切不可食,取以釀酒或有力。
泉有或涌而忽涸者,氣之鬼神也。劉禹錫詩“沸水今無涌”是也。否則徙泉、喝水,果有幻術邪。泉懸出曰活,暴溜曰瀑,皆不可食。而廬山水簾,洪州天臺瀑布,緊入水品,與陸經背矣。故張曲江《廬山瀑布》詩:“吾聞山下蒙,今乃林巒表。物性有詭激,坤元曷紛矯。默默置此去,變化誰能了。”則識者固不食也。然瀑布實山居之珠箔錦幕也,以供耳目,誰曰不宜。清寒
清,朗也,靜也,澄水之貌。寒,冽也,凍也,覆冰之貌。泉不難于清,而難于寒。其瀨峻流駛而清,巖奧陰積而寒者,亦非佳品。
石少土多沙膩泥凝者,必不清寒。
蒙之象曰果行,井之象曰寒泉。不果則氣滯而光不澄,不寒則性燥而味必嗇。
冰,堅水也,窮谷陰氣所聚。不泄則結,而為伏陰也。在地英明者惟水,而冰則精而且冷,是固清寒之極也。謝康樂詩:“鑿冰煮朝?”《拾遺記》:“蓬萊山冰水,飲者千歲。”
下有石硫者,發為溫泉,在在有之。又有共出一壑,半溫半冷者,亦在在有之,皆非食品。特新安黃山朱砂湯泉可食。《圖經》云:“黃山舊名黟山,東峰下有朱砂湯泉可點茗,春色微紅,此則自然之丹液也。”《拾遺記》:“蓬萊山沸水,飲者千歲。”此又仙飲。
有黃金處水必清,有明珠處水必媚,有孑鮒處水必腥腐,有蛟龍處水必洞黑。惡不可不辨也。甘香
甘,美也,香,芳也。《尚書》:“稼穡作甘黍。”甘為香黍惟,甘香,故能養人。泉惟甘香,故亦能養人。然甘易而香難,未有香而不甘者也。
味美者曰甘泉,氣芳者曰香泉,所在間有之。
泉上有惡木,則葉滋根潤,皆能損其甘香。甚者能釀毒液,尤宜去之。
甜水以甘稱也。《拾遺記》:“員嶠山北,甜水繞之,味甜如蜜。”《十洲記》:“元洲玄澗,水如蜜漿。飲之,與天地相畢。”又曰:“生洲之水,味如飴酪。”
水中有丹者,不惟其味異常,而能延年卻疾,須名山大川諸仙翁修煉之所有之,葛玄少時,為臨阮令。此縣廖氏家世壽,疑其井水殊赤,乃試掘井左右,得古人埋丹砂數十斛。西湖葛井,乃稚川煉所,在馬家園后,淘井出石匣,中有丹數枚如芡實,啖之無味,棄之。有施漁翁者,拾一粒食之,壽一百六歲。此丹水尤不易得。凡不凈之器,切不可汲。宜茶
茶,南方嘉木,日用之不可少者。品固有[“微”字左旁換“女”]惡,若不得其水,且煮之不得其宜,雖佳弗佳也。
茶如佳人,此論雖妙,但恐不宜山林間耳。昔蘇子瞻詩:“從來佳茗似佳人”,曾差山詩“移人尤物眾談夸”,是也。若欲稱之山林,當如毛女、麻姑,自然仙風道骨,不浼煙霞可也。必若桃臉柳腰,宜亟屏之銷金帳中,無俗我泉石。
鴻漸有云:“烹茶于所產處無不佳,蓋水土之宜也。”此誠妙論。況旋摘旋瀹,兩及其新邪。故《茶譜》亦云:“蒙之中頂茶,若獲一兩,以本處水煎服,即能祛宿疾。”是也。今武林諸泉,惟龍泓人品,而茶亦惟龍泓山為最。蓋茲山深厚高大,佳麗秀越,為兩山之主。故其泉清寒甘香。虞伯生詩:“但見飄中清,翠影落群岫。烹煎黃金芽,不取谷雨后。”姚公綬詩:“品嘗顧渚風斯下,零落《茶經》奈爾何。”則風味可知矣,又況為葛仙翁煉丹之所哉!又其上為老龍泓,寒碧倍之。其地產茶,其為南北山絕品。鴻漸第錢唐天竺、靈隱者為下品,當未識此耳。而《郡志》亦只稱寶云、香林、白云諸茶,皆未若龍泓之清馥雋永也。余嘗一一試之,求其茶泉雙絕,兩漸罕伍云。
龍泓今稱龍井,因其深之。《郡志》稱有龍居之,非也。蓋武林之山,皆發源天目,以龍飛鳳舞之讖,故西湖之山,多以龍名,非真有龍居之也。有龍則泉不可食。泓上之閣,亟宜去之。浣花諸池,尤所當浚。
鴻漸品茶又云:“杭州下,而臨安、於潛生于天目山,與舒州同,固次品也。”葉清臣則云:“茂錢唐者,以徑山稀。”今天目遠勝徑山,而泉亦天淵也。洞霄次徑山。
嚴子瀨一名七里灘,蓋砂石上瀨、日灘也。總謂之漸江。但潮汐不及,而且深澄,故入陸品耳。余嘗清秋泊釣臺下,取囊中武夷、金華二茶試之,固一水也,武夷則黃而燥洌,金華則碧而清香,乃知擇水當擇茶也。鴻漸以婺州為次,而清臣以白乳為武夷之右,今優劣頓反矣。意者所謂離其處,水功其半者耶?
茶自浙以北者皆較勝。惟閩廣以南,不惟水不可輕飲,而茶亦當慎之。昔鴻漸末詳嶺南諸茶,仍云“往往得之,其味極佳”。余見其地多癉癘之氣,染著草木,北人食之,多致成疾,故謂人當慎之,要須彩摘得宜,待其日出山霽,露收崗凈可也。
茶之團者片者,皆出于碾鎧之末,既損真味,復加油垢,即非佳品,總不今之芽茶也。蓋天然諸者自勝耳。曾茶山《日鑄茶》詩:“寶錛不自乏,山芽安可無,”蘇子瞻《壑源試焙新茶》詩:“要知玉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是也。且末茶瀹之有屑,滯而不爽,知味者當自辨之。
芽茶以火作者為次,生曬者為上,亦更近自然,且斷煙火氣耳。況作人手器不潔,火候失宜,皆能損其香色也。生曬茶瀹之甌中,則旗槍舒暢,清翠鮮明,萬為可愛。唐人煎茶,多用姜鹽。故鴻漸云:“初沸水合量,調之以鹽味。”薛能詩:“鹽損添常戒,姜宜著更夸。”蘇子瞻以為茶之中等,用姜煎信佳,鹽則不可。余則以為二物皆水厄也。若山居飲水,少下二物,以減崗氣或可耳。而有茶,則此固無須也。
今人薦茶,類下茶果,此尤近俗。縱是佳者,能損真味,亦宜去之。且下果則必用匙,若金銀,大非山居之器,而銅又生腥,皆不可也。若舊稱北人和以酥酪,蜀人入以白鹽,此皆蠻飲,固不足責耳。
人有以梅花、菊花、茉莉花薦茶者,雖風韻可賞,亦損茶味。如有佳茶,亦無事此。
有水有茶,不可無火。非無火也,有所宜也。李約云:“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活火,謂炭火之有焰者,蘇軾詩“活火仍須活水烹”是也。余則以為山中不常得炭,且死火耳,不若枯松枝為妙。若寒月多拾松實,畜為煮茶之具更雅。
人但知湯候,而不知火候,火然則水干,是試火先于試水也。《呂氏春秋》:伊說湯五味,九沸九變,火為之紀。
湯嫩則茶味不出,過沸則水老而茶乏。惟有花而無衣,乃得點瀹之候耳。
唐人以對茶啜茶為殺風景,故王介甫詩:“金谷千花莫漫煎”。其意在花,非在茶也。余則以為金谷花前信不宜矣,若把一甌結山花啜之,當更助風景,又何必羔兒酒也。
煮茶得宜,而飲非其人,猶汲乳泉以灌蒿蕕,罪莫大焉。飲之者一吸而盡,不暇辨味,俗莫甚焉。靈水
靈,神也。天一生水,而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