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名為“中國紅”的紅瓷茶杯確實紅,紅彤彤,紅 艷艷,紅燦燦,紅緋緋,紅光煥發,紅輝浴海……舉凡你 能想象的鮮紅你都可以用來形容它,紅得驚人,紅得耀眼,
紅得那么鮮麗麗,紅得那么水靈靈,紅得如露珠含日,吹 彈得破。小時候,我玩過電筒照指尖,就是把手指尖捂在 電筒透明玻璃上,打亮電筒,照得在指間流動的血,那血 色紅啊,那是少年的血,那是沒有任何雜質的鮮亮亮活潑 潑的血紅。這個“中國紅”的紅瓷茶杯正是這種紅。
這只紅茶杯擺放在我的書房里,蓬蓽生輝。枯燈古卷, 真正的讀書人那書是灰撲撲的。那種時尚的讀物,只適合 在床頭驚鴻一瞥,隨翻隨扔,只有端坐如老衲捧著發黃之 書者才算是讀書人的。我算半個讀書人,我常枯坐于書桌 上,對面是透過黑影而來的一片城市燈火,朦朧而近乎曖 昧,這種朦朧與曖昧本來極可供人想象,但于我卻有點遙 遠,不想也罷。我可想象的是,這一本書,這一杯茶,這 一只茶杯。蒲松齡筆下,那書生多在荒涼古剎中用功,忽 然之間,魅影一閃,身著紅粉衣袂的女子穿壁而來,替書 生磨墨送茶,那情景愛煞人了。現在,城市里人聲鼎沸, 人氣旺盛,即或是夜半三更,都還是笙歌宴舞,哪里有“女 鬼” ?哪里有“狐貍精” ?蒲松齡的夢現在恐怕是誰也做 不出來了。我是一直沒做過如許女鬼夢。但我有紅衣少女 夢,就是這只紅茶杯。讀書讀到入神處,物我偕忘,身神 分合,一只紅艷茶杯里熱氣裊裊,猶如身著一襲薄薄緋衣的曼妙女子凌空而來,那熱氣仿佛是其裙裾帶動的云影。 真的,一個有月的夜晚,月照窗欞,雪樣的月光映在鮮紅 的茶杯上,我神仿佛出化,夢回宋明,那紅袖添香夜讀書 的妙境被一只紅茶杯與白月亮建設出來了,構筑出來了, 營造出來了,那綺麗纏綿實在是妙不可言,難以摹追。
我的夢并非“空穴來夢”,是有來頭的。我與這只茶 杯,是有些故事的。準確地說,是茶杯有故事,我沒故事。 灰頭灰腦的我很少有故事。在這只茶杯的說明書上有一個 介紹:“中國陶瓷,璀燦奪目,精彩紛呈,惟獨難見純正的 中國紅,因為紅色釉料不耐高溫,燒制異常困難,歷史上 有宋代的鈞紅,明清時期的祭紅、郎紅,但仍與純正的大 紅瓷器遠不可比。”這里頭自然有商家的夸大其詞,但大抵 上也是有些根據,上紅色,要經八百上千的高溫,是挺困 難的。那么是如何煅燒而出這般大紅的呢?這里,就流傳 傳說了。景德鎮在元代燒成釉里紅瓷,到明代永樂中期技 藝失傳,燒不出高溫紅瓷。然則,朝廷非進貢紅釉瓷不可, 并限定日期。這所謂限定日期,大概有如秦始皇叫陳勝吳 廣限期達到的王者霸道在里頭的。日期迫近,窯工百煉不 成。眼看要么民起造反,要么民坐等死,恰此時,有窯工 二八少女,知曉此事,便來探望,到得窯邊:“乘人不備, 縱身躍入火窯。”頃刻間,紅霞滿天,偌大的瓷廠上空鋪天 蓋地,一片通紅。于是,奇跡產生了,“瓷器出爐,釉色殷 然,晶瑩似血。”看了這個傳說,端起這只茶杯,又在一個 容易產生幻夢的夜里,你不產生精靈與晤的恍然靈境? 這只茶杯我一直藏在箱間,如同珍藏一個老來戀佳麗 的非非之夢。只是因為我的幾只老色土窯或褐色紫砂茶杯 或爛或殘,已然不可捂住茶香,才將其起用,那情形,仿 佛老寡之后,又納新婦,真讓人生發青春生氣。而我這只 茶杯的得來,也堪書生一記。她非買來,也非他人送來, 是一篇小文換來的。去年持三兩頁的文章參加一個什么論 壇,獲得小獎,獎品有電器,有其他生活用品,獎品可自選。 這只“中國紅” 一艷驚我,我就二話不說,抱得這只茶杯 歸,仿佛抱得美人歸。從來文章不值錢,這回終于值了一 回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