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我的案頭之書,百看不厭,常讀常新。在這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百科全書里,茶文化也得到了細(xì)致、生動的描寫和呈現(xiàn)。據(jù)研究者統(tǒng)計,一部《紅樓夢》,其中寫到茶的地方共有二百六十多處,但我以為,最集中、最典型、最精彩地展現(xiàn)中國茶文化的,當(dāng)數(shù)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茶與佛門素有淵源。佛家的思想是出世的,僧人修行,念經(jīng)打坐的間隙喝一壺茶,提神醒腦,是一種切實需要。不僅如此,茶與佛緣,歷來還有“茶禪一味”的說法,主張從茶中去體會禪機,悟出佛理。趙樸初先生對此有詩云:“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曹雪芹在熱鬧的大觀園里安置了一個清靜的櫳翠庵,并把品茶的場景選擇在這里,可以說是“得其所哉”。對櫳翠庵的環(huán)境,書中只說了一句:“院中花木繁盛”,并用賈母的話作了贊許:“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fā)好看”。在這種清悠雅靜的環(huán)境里,小說用一千多字,通過“檻外人”妙玉一番獻茶表演,把品茶的全過程都細(xì)細(xì)地寫到了,有聲有色,淋漓盡致,令人回味無窮。
在中國的茶文化里,飲茶是一種精神生活。品茶要觀葉、試水、賞器,這些在櫳翠庵品茶一節(jié)中,都得到了一一展現(xiàn)。
我國產(chǎn)茶歷史悠久,根據(jù)制法不同和產(chǎn)地差異,一般地將茶葉分為六大基本茶類,各類名茶珍品,如西湖龍井(綠茶)、金駿眉(紅茶)、莫干黃牙(黃茶)、大紅袍(烏龍茶)、貢眉(白茶)、普洱茶磚(黑茶)等等,其品種之多、品質(zhì)之優(yōu),令人目不暇接。櫳翠庵里的用茶,都是茶葉中的上上佳品。賈母討茶時明確說:“我不吃六安茶”,而聰明的妙玉說了一句:“我知道,這是老君眉”。這簡單問答,點出了主客都是品茶的行家。如安徽六安茶古已有之,以其形美、色綠、香濃、味醇而稱譽于世,明代徐光啟在所著《農(nóng)政全書》記述“六安州之片茶,為茶之極品”。賈母不吃六安茶,那也只是因為個人的喜好不同而已,并不是六安茶不夠檔次,或品質(zhì)不好。而妙玉進捧給賈母的老君眉,是一款源于湖南洞庭湖君山的名茶。清代袁枚《隨園食單》中記述:“君山茶色味似龍井,葉微寬而綠過之”。上好的君山銀針用沸水沖泡時,芽頭懸浮在水面,隨后載浮載沉,豎立杯底,人稱“三起三落”茶。妙玉給賈母沏老君眉,語義雙關(guān),還含有祝老人添壽之意。其實,茶無絕品,至真為上,當(dāng)一個人心境清涼之時,他自然能夠品出茶的好滋味。《紅樓夢》里寫到的幾種茶,只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奈覈柚渲幸欢选?/p>
水是茶之母。古往今來,愛茶的人都十分重視泡茶之水,清人張大復(fù)在《梅花草堂筆談》中寫道:“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好茶與好水必須兩者兼?zhèn)洌拍芟嗟靡嬲谩τ谀囊环N水泡茶最好,歷代行家說法不一。茶圣陸羽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說。櫳翠庵里妙玉泡茶用水更為講究:先是賈母問什么水,妙玉答道:“是舊年蠲的雨水”。后來妙玉與寶釵、黛玉吃“體己茶”,黛玉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誰知被性格孤高的妙玉搶白了一番,說:“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還說:“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輕淳,如何吃得?”。可見先前賈母和眾人泡茶用的舊年雨水,雖已講究,但還不是最上之品。南宋辛棄疾有詞云:“細(xì)寫茶經(jīng)煮香雪”,“香雪”即梅花上的雪。雨水經(jīng)過密封澄清,是泡茶的好水,而融梅花上的雪再經(jīng)過封存,埋在地下,越久越清越甘淳,當(dāng)然更是稀貴難得的。按照古人的要求,宜茶之水要包括四個方面:“活、甘、清、寒”,惜乎對于環(huán)境污染日甚且遠離自然的現(xiàn)代人而言,如妙玉般“烹雪飲茶”已經(jīng)只是一種玄遠的懷想了。
除好茶好水外,古人品茶還講究配以好茶具。有史以來,我國出現(xiàn)過的茶具有陶器、瓷器、金屬器、漆器、玻璃器等。人們在品茶的同時欣賞各式茶具,成為一種溫馨愉悅的審美過程。唐代顏真卿有詩云:“素瓷傳靜夜,芳?xì)鉂M閑軒”。《紅樓夢》里的賈府,是名聲顯赫的世代簪纓之家,他們的茶具,當(dāng)然是色色齊備的。櫳翠庵里,妙玉向賈母獻茶,捧的是“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給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在明嘉靖、萬歷年間,成化窯瓷器已視同拱璧,而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更是有假白玉之稱。至于妙玉拉扯寶釵、黛玉吃“體己茶”時,給寶釵的一只,杯旁有一耳,上鐫“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又有“王愷珍玩”字樣;另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礄”,則捧與黛玉。這些自然也都是稀世的古玩珍寶。“器者,茶之父”,作者對這些茶具的描寫,有的雖是虛擬,但隨筆點染,一方面鋪陳出賈府豪華闊綽的氣派,另一方面也襯托了妙玉“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眼”的性格特點。
飲茗自來是雅事。陸羽在《茶經(jīng)》中寫道:“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氏”。從那以后,茶在歷朝歷代文人雅士及百姓的推動下,逐漸盛行,品飲方式也在不斷演變。對百姓人家而言,茶便是茶,一種自自然然、樸樸實實的“開門七件事”的生活常品,口干舌燥之時,喝一碗茶,自然透脫痛快。而對于文人雅士,喝茶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櫳翠庵里,妙玉對寶玉加以調(diào)侃、譏諷,隱含小兒女口角的親昵,說了這么一段話:“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么?”,這套“飲牛飲騾”理論的雅謔,令人解頤。“從來佳茗似佳人”(蘇軾詩),在《紅樓夢》所展示的中國茶文化里,人們將飲茶當(dāng)作一門藝術(shù),茶味雖淡,意思卻很濃:細(xì)品“石泉佳茗”,不僅可以清心悅神,更可以使人感受到一種詩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