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把飲茶既看作一種藝術,環境便要十分講究。高堂華屋之內,或朝廷大型茶宴,或現代大型茶館固然人員眾多,容易 形成親愛熱烈氣氛,但傳統中國茶道則是以清幽為主。即使是集 體飲茶,也決不可如飯店酒會,更不可狂呼亂舞。唐人顧況作 《茶賦》說:“羅玳宴,展瑤席,凝思藻,間靈液。賜名臣,留 上客,谷鶯轉,宮女瀕,泛濃華,漱芳津,出恒品,先眾珍,君 門九重,圣壽萬春。”這里講朝廷茶宴,有皇室的豪華濃艷,但 絕無酒海肉林中的昏亂。皎然則認為,品茶是雅人韻事,宜伴琴 韻花香和詩草,看來皎然確實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和尚。所以, 他在《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湯衡、海上人飲茶賦》中說:
晦夜不生月,琴軒猶為開,
墻東隱者在,淇上逸僧來。
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栽,
風流高此會,曉景屢徘徊。
這場茶宴中有李侍御、潘述、湯衡、海上人、皎然,其中三位文士、 官吏,一個僧人,一個隱士,以茶相會,賞花、吟詩、聽琴、品茗 相結合。陸羽、陀然、皇甫兄弟留下的茶詩或品茶聯句甚多,可 見在唐代,雖然也強調茶的清行儉德之功,但并不主張十分呆板。唐代《宮樂圖》中,將品茶.飲撰、音樂結合,亦頗不寂 寞。當然,在禪宗僧人那里,這種飲法是不可以的。百丈制禪宗茶 禮,正式稱為茶道,主要是以禪理教育僧眾。皎然、百丈同為唐 代僧人,但其飲茶意境大不相同。
宋代飲茶環境各階層觀點不同。朝廷重奢侈又講禮儀,實際 上主要是“吃氣派”。有禮儀環境,談不上韻昧。民間注重友 愛,茶肆、茶坊,環境既優雅,又要有些歡快氣氛。文人反對過 分禮儀化,尤其到中后期,要求回歸自然。蘇東坡好茶,以臨溪 品茗,吟詩作賦為樂事。
元明道家與大自然相契的思想占主要地位。尤其是明,大部 分茶畫都反映了山水樹木和宇宙間廣闊的天地。唐寅《品茶 圖》,畫的是青山高聳,古木杈丫,敞廳茅舍,短籬小草,并題 詩曰:“買得青山只種茶,峰前峰后摘春芽,烹前已得前人法, 蟹服松風聯自嘉”。晚明初清,文人多筑茶室茶寮,風雅雖有, 但遠不及前人胸襟開闊。文人們雖自命清高,而實際上透出無可 奈何的嘆息。如《紅樓夢》中妙玉品茶,自己于小庵之中,雖玉杯 佳茗,自稱檻外之人,實際不過寄人籬下。自命清高而卑視劉姥姥,與陸羽當年“時宿野人家”的品格相去遠矣。
其實,所謂飲茶環境,不僅在景.在物,還要講人品、事 體。翰林院的茶宴文會,雖為禮儀,而不少風雅。文人相聚,松 風明月,又逢雅潔高士,自有包含宇宙的胸懷和氣氛。禪宗苦 修,需要的是苦寂,從寂暗中求得精神解脫,詩詞、彈唱、花 鳥、琴韻自然不宜。而茶肆茶坊,卻少不得歡快氣氛。家中妻兒 小酌,茗中透著親情,友人來訪,茶中含著敬意。邊疆民族奶茶 盛會,表達民族的豪情與民族間兄弟情誼。總之,飲茶環境要與 人事相協調。鬧市中吟詠自斟,不顯風雅,反露出酸臭氣,書齋 中飲茶、食脯、唱些俚俗之曲自然也不相宜。
中國人所以把品茗看成藝術,就在于在烹點、禮節、環境等各 處無不講究協調,不同的飲茶方法和環境、地點都要有和諧的美 學意境。元人《同胞一氣圖》畫了一群小兒邊吃茶邊烤包子。使人既感受到孩童的可愛和稚氣,又體會“手足之情”。倘若讓這 些孩子正襟危坐,端了茶杯搖頭晃腦的吟詩,便完全沒有韻味 了。所以,問題并不在于是否都有幽雅的茶室或清風明月。“俗 飲”未必俗,故作風雅未必雅。中國各階層人都有自己的茶藝, 各種茶藝都要適合自己特定的生活環境和精神氣質。這樣,才能 真正體會茶的作用。因此,評定茶藝高下很難一概而論,只有從 相關的人事、景物、氣氛及茶藝手法中綜合理解,方能得中國茶 道中藝術真諦。
中國歷史上,好的茶人往往都是杰出的藝術家,唐代的飲茶 集團、五代的陶轂、宋代蘇軾、蘇轍、歐陽修、徽宗趙佶,元代 趙孟兆(原字左為“兆”,右為“頁”)、明代吳中四杰,清代乾隆皇帝乃至近代文學大家,都是既 有很高的文化修養、藝術造詣又懂茶理的。可見,中國人飲茶稱 為“茶藝”并非自我吹噓、夸張之詞,而確實在烹飲過程中貫徹 了藝術思想和美學觀點。因此,不能簡單地把中國茶藝看作一種 技法,而應全面理解其中的技藝、器物、韻味與精神。